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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 昨夜星辰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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篝火燃了一整夜。

夜見月還從未和友人這樣秉燭夜談過, 兩個人話都多,說到夜深也不曾冷場。最後二人就在道滿令式神搭起的營地裏休憩。

道滿是個周到嫻熟的旅行者,他把這塊營地布置得很舒適。

夜見月沒多久就睡著了。

所以, 她並不知道道滿蹲在她的身邊,一直就著月光看她。

已經做好的決定, 就決不會後悔。

“這樣輕易相信他人可不好。”話說得漠然, 只有微一顫抖的睫毛稍露覆雜的心緒。

擡手,一床柔軟而溫暖的皮毛便蓋在巫女身上。

夜見月睡得很香, 睡容很香甜, 會讓人聯想到一切甜蜜溫暖的事物。

道滿擡起的手舒展, 半晌才緩慢收了回去。

他直起身子站起來,輕輕一嘆,“若還有下一次見我, 一定要記得長記性啊。”

天邊漸有白色,東方將晞。

蘆屋道滿目視海裏半露頭的太陽,面露厭惡。

高天原。

月讀越來越不耐煩。

他真的不明白一個破會議為什麽能開這麽久?!他已經在心裏列好了三大頁清單, 這個破會議居然還在繼續。

而且,這討論的究竟是多麽無聊的問題?

土地神究竟能有幾個神使?土地神位轉讓神使仍保留與否?

小小土地神, 居然讓高天原這麽關註的嗎?!

與會眾神皆已心不在焉, 但是礙於天照坐於最上端,按部就班地繼續瞎扯廢話。

豁地一聲, 月讀面無表情站起來。

天照冰冷而威嚴的面容,“月讀。”

月讀與姊姊多年不和, 也不在表面做功夫, “吾有事,先行。”

天照眼神冷凝,右手一翻, 八咫鏡擋住了月讀去路。

“你既占神位,當盡職盡責,神議重大,不可早退。”

月讀冷冷看向上端的天照,星軌與月在他身邊交錯,他的眼神寒涼如霜,“重大?”

輕哧一聲,“今日果然是刻意攔我。天照,你又在算計什麽?”

日神與月神的交鋒,讓其餘諸神噤若寒蟬。

天照似覺冒犯,頗為不悅,“註意言辭。”

她不喜這個弟弟,但也不能真的放他去幹傻事。

金光輝映的寶鏡牢牢攔住月讀,統禦整個高天原的女神站起來,“月夜見,呆在高天原。”她意有所指地警告道,“凡塵之所終不是神明常駐之地。”

夜見月是被人群的喧鬧吵醒的。

她迷迷瞪瞪睜開眼,自己正被綁在一條小舟上。

小舟被繩索綁在岸上木樁,舟身很小。

海邊烏壓壓的人群,好像整個村子的人都聚集在這兒,所以那濃重的惡意也全部濃縮在此。

夜見月登時反應過來。

這一張張空洞的臉龐,愚昧使他們兩眼無神,恐懼使他們精神振奮,又衰敗又昂奮的表情扭曲得就像一個個惡鬼。

——他們想沈了她。

“……多合適的沈海的祭品!”

“不然算了吧這臉多值錢……”

“……哼說不準是山裏的狐女呢,你見哪家人會長這樣?!”

“瞧這臉蛋海神會喜歡的!”

……

亂七八糟的聲音。夜見月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惡意中。

越過人群更遠的位置,風帶來了她熟悉的聲音。

蘆屋道滿恭敬的聲音,“伊邪那歧命,您看,她是否是您要找的人?”

伊邪那歧……

夜見月怎麽也沒想到這背後主使會是一位神明,伊邪那歧命最初的神祗之一,在某種意義上,是她供奉的神明的父神。

蘆屋道滿聽命於伊邪那歧……雖然與他相識不久,但是蘆屋道滿的任性不馴她深有體會,他是絕對不會受人擺布、聽憑命令,即使這個人是伊邪那歧。

夜見月已經順手解開了繩索。

她保持原樣,靜候其變。

那道熾熱的視線就像一條惡心的毒蛇吐著信子無形舔舐她的身體。

神明冰涼的視線上下逡巡。

神的貪婪與人的貪婪別無一二。

委實惡心。

蘆屋道滿提議:“您可要在靠前一些確認?”

神道貌昂然地微一頷首,【可。】

或許是祂並未把小小人類放在心上,又或許是利欲熏心失了謹慎,伊邪那歧根本不曾在意蘆屋道滿的動作。

落後祂半步的蘆屋道滿唇邊若有若無一抹嘲諷的笑意。

神明在半空越靠越近。

但是,祂不知此地漁村曾經犯下滔天的罪行。許多年前的漁村曾試圖沈海一位高貴無暇的神明。掀起的巨浪席卷整個村莊,一整個村莊幾若無人幸存。

死去的人負罪在地獄煎熬不得往生。

賴有遠方神社鎮壓,以及黃泉的約束,此地汙穢的怨氣和惡意並未釀成大禍。

此時淡淡彌漫的汙穢擋住了神明的視線,封印的氣息若有若無。祂越貪婪就越心急,越靠越近,越靠越近,只想看得分明。

祂的背後,蘆屋道滿的面容如同寒冰的冷漠。

神明已經停在了正上空。

圍攏的瘋狂的村人已經抱來了大大小小的石塊,繩索被斬斷,小舟飄飄揚揚。

他們打算扔石沈船。

夜見月仰起頭。

道滿他想幹什麽……

道滿等待此刻多年。

當年他甫一從【蝕】流落至此,淡海的多賀,就遇見了高高在上的神——伊邪那歧命。祂在他心口留下印咒試圖控制他,命令他,去尋找所謂天命之人。

他啊,最討厭命令了。

這個國度,就算只是凡人的惡意也能將人變成惡鬼和妖怪。這麽些年,他四處周游,挑撥人心,算計爭鬥。這個國度最恐怖的妖怪,最貪婪的人心,最兇惡的罪行……一點點一點點,從怨鬼、惡妖、罪人身上一點點收集,他耐心十足的收集起這許多許多怨恨和汙穢。

再加上運氣很好的找到了這麽個合適的村莊。

又多麽湊巧,新建立的村子又犯下了相似的罪行。

在此刻。

村人貪婪愚蠢的惡意在他步下的陣法牽引下,將會與死去之人的怨恨相糾纏,最終在這小小漁村形成了最高明的惡陣。

足夠將那位傲慢的神明拉入汙穢。

道滿動作不急不緩,慢條斯理地擡手,整頓衣袖,再拿短刀劃開手心,鮮血淋漓。

以血引陣。

在伊邪那歧終於看清確認,無邊狂喜之時,籠罩整座村子的大陣已然成形、顯現。

猩紅色的血光大陣,陣起。

大大小小的石塊一瞬間停滯空中,被攪碎成粉末。

夜見月瞳孔一縮。

村人不明狀況,恐懼的號叫,人群推搡、逃竄,不斷有人被推進海裏。

神明猝不及防,從雲端被血陣拉入地面。

“轟——”一聲。

漁村中心一個巨大的坑洞。

煙土彌漫。

蘆屋道滿落在她的身邊,朝她伸出手。

夜見月默默看他。

她幾乎沒有受傷,只有一塊崩落的碎石劃傷了臉頰。

“受傷了。”道滿輕輕抹掉那縷血痕,眼神微深。

夜見月蹙眉,“你……”

“道滿你究竟想做什麽?”

道滿笑著聳聳肩,“顯而易見,我準備幹掉伊邪那歧。”

高天原。

月讀與天照戰鬥僵持不下。

短時間內都奈何不了對方。

不知緣何,月讀愈發心神不定,手下攻擊也愈發狠厲。

而天照鐵了心要攔住弟弟。

某一刻,他忽然察覺到自家小巫女不知何時竟深陷汙穢之中,而這汙穢竟隱約與黃泉相連。

他的表情巨變。

雙手結印,輝映金光,剎那風雲變色,恢弘的宮宇震撼開始崩塌,群神驚惶失措。月讀擡手,無數輪巨大的新月,光華連閃直逼天照而去。

他緊跟其後。

“天照!你怎麽敢!!!”

坑洞邊緣。

猩紅的大陣不詳的血光。

大陣其內,不少村人都被陣法攫取,動彈不得,發出痛苦的哀嚎。

【蘆屋道滿——】神明憤怒的聲音。

【你怎麽敢!你如何敢!】

“有什麽敢不敢的?”道滿一派輕松,“要問原因嗎?”

“因為我啊,最擅長背刺了。”他語氣輕快活潑地如此說道。

高天原的神明最是厭惡汙穢。

祂一時不能脫身,仍然秉持神的傲慢,祂憤怒螻蟻的背叛和顏面的掃地,但祂仍然沒有把區區凡人放進眼裏。

【你以為你贏了嗎?】

道滿按住心口的位置,他廢了許多功夫只能把咒印暫且壓制住。

“你等等看唄,只用等片刻你就知道了。”他笑瞇瞇。

他當然會贏。

今日他必得弒神。

上下拋接短刀,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來自心口的劇痛,他的目光不自覺開始尋找夜見月。

他一眼就看見了她。

無邊無際的惡念和汙穢之中,她就像深夜天央的明月一樣引人註目。

整個大陣的運行範圍內,只有寥寥無幾的人能行動自如,未有淪為惡陣汲取惡念的陣中餐。

夜見月正將這些人帶出大陣。

最後一個人離開,道滿靜靜看了夜見月的背影一會兒。

他輕輕低喃,離開便不要回頭吧。

似乎察覺到夜見月的遠離,伊邪那歧開始掙紮起來。

道滿在心裏重重嘖了一聲,他的咒印早已發作,這個大陣終究困不了最初的神太久了。

他利落的引自己的心尖血控制大陣。

蘆屋道滿在某個地方隱藏了一紙信箋。

安安倍明看過信旋即趕來信中所說地點。

他趕來的時機剛剛好。

他的那位宿敵按著心口,還活蹦亂跳。看見他還有精神朝他翻白眼。

道滿衣袍淩亂,毫無坐像,抱怨道,“晴明呀,你可真是姍姍來遲。”

晴明風度翩翩走近。

“還不是道滿君的線索留得太隱晦。”

“咦?晴明難道比這家夥還要笨嗎?”

整個漁村已無人息。被汲榨殆盡的人身仍保持死前扭曲的表情。

一個村子宛如墳場。

晴明看出了這個陣法的關竅,陣法運行,絕大多數的人都並非清白之人。

他微微蹙眉,走到坑洞前,“道滿君,當心殺孽過重。”

道滿翻了個白眼,“村子還有幸存者。”

晴明微訝。

道滿不想跟晴明分享自己的故事,催促道,“趕緊!東西帶來了?”

晴明從懷裏掏出一個香囊。

香囊一拿出來。伊邪那歧的臉色終於變了。

蘆屋道滿朝伊邪那歧唾了一口,“呀,看來你認出來了?”

他哼著調子,刀身拍打錦囊外衣。

【——瘋子!你們瘋了?!】

道滿笑嘻嘻,“要不是黃泉之花難得,我才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晴明讓他也參與進來呢。”

晴明沒搭理他這幼稚的話。

“你想不想你的妻子呀?”道滿問。

兩人合力壓制住不肯坐以待斃的伊邪那岐。

道滿勾唇,“自私如你,恐怕早就忘了妻子,也忘了此地曾發生過什麽。”

神子在這兒沈海,惹怒了黃泉之中的母神。伊邪那美要他們死後也不得超脫,死者的痛苦和怨恨隔著九泉也在侵蝕這片土地。再加之,此地靠近須佐之男掌控的大海,這位貴子濡慕母親,聽任母親作為。

於是,積年累月此地與黃泉的間隔變得無比薄弱。

薄弱到只需要他推一把。

黃泉將在此開啟。

這世上最想殺掉伊邪那歧的人都在這裏,最想殺掉伊邪那歧的神也還在黃泉裏等著呢。

夜見月把幸存者一一送出了村子。

一個村子,這許多人,竟然能走出大陣的只有這些人。

周圍嗚咽的哭聲。

盛放,往四處蔓延的血紅之花,覆蓋村莊,遠遠看去就像鮮血淋漓。

黃泉醜女從花叢之下爬出來,烏壓壓一片。

那是伊邪那美,永生不死的黃泉女神,曾經的創世母神,在冰冷孤寂的黃泉之下制造出來的怪物。

無聊的女神有時會令她們出動把她感興趣的人拖入黃泉陪她。

密密麻麻的黑線從泥土裏躍躍欲試地探出。

何等恐怖,何等陰森。所有生者都要為之驚懼戰栗,毛骨悚然。

沒有一個生者不畏懼死亡。

夜見月抿緊唇。

一直等候在外的樹妖終於睡醒,他畏懼的拿藤曼裹住夜見月的手臂,無聲的催促她趕緊離開。

“……這、這位姬君!”

幸存者之一的老人怯生生喊她。這些失去家園的幸存者眼神覆雜極了,他們什麽都還不知道。

夜見月摸了摸樹妖的藤蔓,“阿樹,你帶他們離開這,去的越遠越好。”

樹妖仍纏住她不放。

“聽話。”

夜見月轉頭往回去。

她擔心四處蔓延的黃泉之花會汙染外面的土地。

村莊之外,是湛藍的大海,翠色的群山,有無數草木禽鳥獸類精怪棲息於此。

大陣中央。

伊邪那歧如何敢與妻子相見,拼盡全力反擊,聲勢浩蕩。

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與之纏鬥。

女神的尖叫已經逼近。

黃泉的花開得愈發灼灼妖艷,所過之處,屍骸累累,白骨成霜。

夜見月的異能能控制住植物,黃泉之花也不例外。

道滿嘴角滲出鮮血。

他半跪地上,用手背擦去鮮血,心口咒印滾燙以致仿佛灼燒,他以驚人的意志力反抗伊邪那歧的控制。

“嘖,低估了。”

伊邪那歧窮途末路,可他畢竟是最初的神明。

女神被暫時攔住。

嘖,地獄的鷹犬還真是盡職。

道滿遞給晴明一個眼神。

他冷靜地拿著他的刀,這把刀伴隨他多年,頗通靈性,非常鋒銳。仙殺得,神也弒得!

道滿起跳。

晴明飛快地畫出一個桔梗印。

神明被鎮壓,冰冷的刀身也刺進了神明的胸膛。

伊邪那歧吐出一口神血。

愛人與仇人的鮮血澆灼了黃泉女神的憤怒。

她終於降臨,降臨在這地上黃泉。

黃泉之花飛速往外擴張,黃泉醜女密密麻麻地從地下爬出來。

伊邪那歧尖叫!

伊邪那美卻在狂笑!

黃泉之花的藤蔓緊緊纏住伊邪那歧的腿腳,將嫩芽長在他的傷口之中。

神明痛苦的嚎叫。

兩位最尊貴的夫妻吵架家暴起來也和普通怨偶沒什麽區別,旁若無人,扯頭發扇耳光走下三路。不過比常人還是要更殘暴億點點。

本來,道滿應該看伊邪那歧被家暴看得相當開心,但是吧——

他看了一會兒,便不忍直視地別開眼。

黃泉女神的真容早已腐朽,骷髏慘白,蛆蟲蠕動,她以幻化為與她見面之人最親近的女性的容貌見人。

蘆屋道滿目光奇異,他所見的臉龐神似那位小巫女。

真是奇了怪了。

他轉念又想,嘛,他好像沒什麽熟悉的女性,除了那位小巫女便沒有旁人了。

安倍晴明站在不遠處,也一臉古怪,不知他看見的是誰。

道滿精疲力盡,但是打宿敵的力氣還是有的。

他砸過去一根骨頭。

委實不講究。

晴明不必道滿好到哪裏去,但他就講究的多,仍舊背脊筆直,端正如竹。

晴明嫌棄臉。

道滿說:“你該準備著收拾後續了吧?”

晴明斜他一眼,“道滿君有餘力不正經,怎麽沒餘力收拾後續?”

道滿滿不在乎道,“晴明君難道沒看出來我命不久矣了?”強詞奪理,“這黃泉花你得負責到底,畢竟是你種的。”

“好人才命不長。”晴明遞給他一個白眼。

話說著,還是開始準備又給道滿收拾爛攤子。

道滿坐在原地,笑嘻嘻。

咒印難解,時日無多。

死亡並不可怕。

因為死亡並不是終點。

作為當世最偉大的陰陽師之一,蘆屋道滿並不認為死亡能阻擋他的前行。

何況,他才給伊邪那美送了這麽大份禮。

按住心口的位置,只是……也不知今日之後還能否再見一面。

他不由看向伊邪那美。

是那張臉,但是……

道滿飛快又收回眼神。

晴明站在他跟前,“道滿君……”道滿的眼神奇奇怪怪,他頓了一下才接著道,“讓在下研究一二你身上的咒印,可好。”

道滿自如地掛上嬉笑,“怎麽?安倍童子切你舍不得我?”

晴明微妙的眼神。

道滿嘴軲轆了。他淡定地道:“安倍童子啊,你連我都打不過,還想解咒?”

晴明微笑:“放心,研究完,在下親自送道滿君前往黃泉。”

道滿嘖了一聲。

在這時,越過晴明,他忽的看見了巫女。

即使隔了很遠,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。

夜見月站在漁村邊緣高處的一棵樹上,她站在這兒,黃泉之花不可往前延伸半寸。

黃泉醜女沒有神志,前面一波被攔住,後面的仍前仆後繼,堆積成一座矮墻。

“真了不得……”道滿喃喃。

“什麽?”

道滿才不想讓晴明見到巫女呢。

他壓制住喜意不讓喜上眉梢,抿直唇線不讓嘴角瘋狂上揚。

啊啊啊夜見月啊!!!

道滿在內心尖叫這個名字。

然後開始瘋狂的嫌棄晴明,瞪他,“安倍童子切你該開工了!你能不能有點效率?!!”

晴明默然。

臉皮怎麽這麽厚???

道滿指了個方向,推著晴明的背,讓他去那邊,然後他覺得自己又滿身是力氣,他要去幫夜見月收尾!

當然這只是他覺得。

道滿緩慢挪動。

異變就在此時發生。

一只箭。

尖銳的鋒頭挾帶風馳電掣之勢,鋒芒所指之處是夜見月的背心。

夜見月正全力阻攔因黃泉女神而狂亂的黃泉之花和醜女。

道滿睜大了眼。

他奮力,用盡全力地扔出手中的短刀後便重重摔倒地上。

被暴打的伊邪那歧不知何時抽眼看見了這一幕,彈指射出一道光刃。

短刀破開了光刃,但也速度稍緩。

夜見月回過頭。

那只樸質而粗糙的箭已經近在咫尺。

“——夜見月!!!”

月神來遲了。

他一身狼狽,衣裳破損,天照緊跟其後,他眼睜睜看著他養大的巫女從樹尖墜落。

遠處,道滿試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,他試圖狂奔,試圖沖過去,但是他早已沒了力氣。

晴明聽見那聲音,驚愕回頭。

就只見那一身潔白的月神以前所未見的決絕的姿態從天而降。

月讀晚了半步。

他只來得及接住她。

他把巫女攬在懷裏,護在懷裏。

樹下是汙穢交雜的女屍和妖艷可怖的花叢藤蔓。

高潔的月神護在夜見月身下,摔入汙濁之中。

什麽法訣都沒有用,止不住她的血,他顫抖著手按住夜見月的傷口,鮮血染透了衣裳,也熏紅了他的眼睛。

月讀生平第一次開始恐懼,他渾身顫抖,俯下身試圖抱起夜見月。

夜見月努力睜大眼睛。

“您……”

“夜見月,你會沒事的。”

他顫抖著安慰她,“我在這,會沒事的。”

夜見月努力對她的神明微笑。

她感覺得到生機的逝去無可阻擋。

夜見月緩慢擡手,周圍的黃泉之花和黃泉醜女便似被灼燒一般化為烏有。

失去了阻隔,道滿看見了夜見月。

月讀在這,那麽夜見月會沒事吧……

道滿稍微松了口氣。

晴明扶起他。

“道滿?”

道滿抓住晴明的衣襟,“你快去!晴明去……”

話未說完,他感覺自己全身驟然一松。

那個咒印不見了。

原本得意大笑的伊邪那歧又開始痛苦的哀嚎。

道滿忘記了他的仇恨。

他直覺仿佛有什麽要失去了,因為完好的心口空蕩蕩的。

“道滿?”

道滿按住心口,露出晴明從未見過的表情。

月讀的感覺更深。

他低低喚:“夜見月、夜見月……”抱起他的巫女,無效的法訣一個勁的砸。

他的手在顫抖。聲音也在。

夜見月在瀕死的一刻才無師自通,知曉了一切。

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出鮮血,她不想帶給他更多悲傷。

她努力微笑。

努力把話說得清楚。

“請好好的。”

道滿也聽見了這句話。

話音剛落,巫女的身體散成了無數金色的光點,細細碎碎,從月讀努力阻攔的指尖,吹揚上天。

月讀站起來,他的白衣一片血紅。

那一日,伊邪那歧死了。

蘆屋道滿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一個人離開。

從那之後,曾掀起陰風詭雨的蘆屋道滿行跡愈發疏隱。

酒吞童子有日來庭院喝酒時吐槽,“那家夥居然有種要成佛了的感覺。”

他不再到處挑起事端。平安京裏的顯貴們卻更不放心。

藤原大人暗地向他求證。

安倍晴明回答,“放心。”

他想道滿最後的那個眼神,他從未見過道滿這樣的眼神。

晴明知曉,百無禁忌、肆意妄為的道滿已經有一條無形的繩索套在了他身上。

這是那位化作破碎金光而去的巫女留下的。

——夜見月。

月神的巫女。

他很久後才知道她的名字。

月神也避世後的再後來,安倍晴明總是能從很多人或妖怪的嘴裏聽見這個名字。

風神沈郁不語,習慣性去平安京買一種糕點,很甜的口味,買回來才恍然無人可食。小妖怪們興沖沖分食,風神道:“她最喜歡這個味道,也最喜歡和人分享。”

新加入的式神青行燈道:“妾身曾和這位姬君有過書信往來,她是一位頗精唐詩的才女,玲瓏心腸,冰玉作骨。”

消息靈通的妖怪說:“巫女很受那位大人的喜愛,我們都以為來日她一定會被帶往高天原。”

被她偶然幫助過的小妖怪說:“那是一位最溫柔最美麗的姬君了,就像是來自月亮的神女,驚鴻一瞥就不會忘記她。”

遺憾的,嘆惋的,悲傷的……

他們都說:“太可惜了,再也見不到那樣的人了。”

某一日,晴明去往海邊退治一位可憐的女鬼時,偶然經過了一座無名之山,跟隨他左右的式神忽然開口,“……是這座山。”

大天狗羽翼展開,黑羽翩飛,遠望山中某處,眼中似乎湧動莫名的情緒。

晴明撩開朧車窗簾,他看了看這座平平無奇的山,註意到大天狗不知何時拿出了竹笛。

他便猜到這裏是何處。

在大天狗悠揚的悵然的笛聲中,晴明抱著某種覆雜的心情第一次到訪了山中的神社。

多年過去,山中神社已經荒落,空無一人,神社外的石階野草瘋長。但是神社內仍依稀保持原來的模樣。

一旁的花籬繁花如錦,枝影婆娑。鳥居下長年累月、不知何者放下的一些業已枯黃的花枝和果實。

笛聲悠悠之中,他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好奇。

那位巫女究竟是什麽模樣?

他的腦海隱約浮現幾道身影,但是他的想象總也無法具現。他的心裏便平添了幾分遺憾和隱約的後悔。

——要是那時,他收到贈禮後便前來拜訪的話……

他這樣想。

卻終只有淺淺一聲嘆息。

那樣的人再也見不到了。

可惜,他竟未曾見過她。

朧車遠去。

月神從神社內走出,甫一眼看過去,一如既往的氣勢不凡,冷傲而矜貴。但終究與往昔不同。

他換了玄衣,黑中透紅,周身纏繞著若有若無隱晦的汙濁。就像一輪血月。

他沾染了黃泉的汙濁。

蘆屋道滿站在神社外,指尖靈活的把玩一柄通體銀白的短刀。

那把刀沒來得及。它在離夜見月半米的位置便力盡掉落樹下。

他將短刃重鑄。

鑄以銀白皎潔的月輝。

他很喜歡。

月讀和道滿相看兩厭,此時相見,兩人分立神社內外,都不願看對方。

許久。

月讀說:“吾有一個計劃。”

道滿終於擡眼。

“你要加入嗎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已解鎖情報:

1、雙更合一超粗長一章!

2、反對家暴哦。

3、黃泉女神這裏是《野良神》裏的設定,有調整。

4、啊這章寫的有點艱難,原本打算寫(其實已經寫了小半了)道滿把夜見月殺死,讓伊邪那歧竹籃打水一場空,然後反殺伊邪那歧。跟母上討論了一下,她匪夷所思的問我,“道滿殺不殺夜見月都對劇情都沒有太大影響啊?”嘛,我雖然有理由,道滿並不認為死亡是終點,他是個心狠手辣的黑道滿——但是母上有句話說的對,真下手了和前文設定就矛盾了,怪我一不留神把前面寫的太溫情QAQ這個道滿再心狠,但他還是心軟了,心軟了才會去假設重來。躍躍欲試發刀又遺憾地收回去.JP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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